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跪过的很多人。可惜她眼睛一直不是很好,暗处不清,明处模糊,这些人长什么样子,姓什么,叫什么,她都记不太清楚。但她却能回想起他们身上,无数各异的“情绪”。
这并不是国泰民安的十年,皇帝敏感暴虐,筑起崇阳高墙,囚禁数百皇族。内有宦官弄权,外有山东的“青龙观”反梁,山东四城,在血海和战火中,反复陷落。北镇抚司在梁京城中杀人如麻,文坛亦如一潭优雅的死水,空无一物的锦绣文章刊行天下,振聋发聩的言论一字不传,玉霖不想观文,也不想提笔。
好在,公堂仍如油烹火烧,刑具困死躯体,但囚徒的心和魂却都是活的。
她记住了囚犯沉冤昭雪时的欣喜若狂,苦主大仇得报时的如释重负,罪人的悔恨,死囚的释怀……十年之间,不同的人从公堂上站起来,向她告别,然后徒刑者走进牢狱,流刑者去往远方,她作为大梁唯一一个执《律》在人间证道的女子,她契了赵河明送她的那句判词:“敏胜三司诸公。”
如今诸公还在堂上,她却死在这个“敏”字上。
然而为什么司法官因“敏”而死?
诸公给不出答案,唯有赵河明早就一语道破——“她”,敏胜诸“公”。
所以三司诸公在堂上,剥下刘氏的衣衫时,当所有玩味的目光,穿破她曾经亲手起草的的《律诰》,堂而皇之地落向那个裸身女囚时,玉霖坐在诸公之中,再也穿不住,她自己身上那一身禽兽衣冠。
诸公各在其位,唯她当堂解官袍,护囚,发疯,言语大逆不道。
原本她以十年之力,修炼出了一段,对于女子来说,几乎不可能得到的人生,最后却被她亲手颠覆,官场混到最后,她从白衣到公卿,落困囚籍,稀烂的命,惨淡的下场,她倒也不后悔,就是不甘心,就是被判凌迟,也不想死。
“我判了你什么刑?”玉霖问银声。
“徒刑,三年。”
银声答完这句话,眼眶竟然红了,捏着玉霖衣袖的那只手,指节发白,似乎也不甘心,不想就这样放她去死。
玉霖笑了笑,“我是你的审官,我关你,你为我哭什么呢?”
银声抬起头,“姐姐在公堂上,保护过我,姐姐不是我的审官,姐姐……是菩萨。”
一声“菩萨”落地,玉霖身上的重枷也恰好落地。
狱卒捡起王少廉扔在地上的细镣,拽了一把玉霖的胳膊,“站起来,跟我们出来。”
玉霖揉了揉自己的手腕,撑开已经麻木的双腿准备起身,谁知道她身边的女子却突然跪倒在两个狱卒面前,拽住狱卒的衣袖,“皮肉生意我也能做……我十六岁了,我通人事了……”
狱卒有些不耐烦地“啧。”了一声,正要甩开她。
玉霖站起身,走到二人面前,“官人请容情,我来劝她。”
“时辰不等人,已经起更了。”
狱卒语气不大好,玉霖点了点头,“我知道,可我刑具带得太久,身子也麻木了,就这么过去,你们王大人的生意怎么做呢。让我稍微缓一会儿,也和她告个别。”
她说完,轻声对银声说道:“你先放手。”
女子依言松了手。
两个狱卒互看了一眼,虽然冷漠,但同情之心还是是有的,口中没有允准,人却是各自退了一步。
玉霖拉下衣袖,笼住手腕上的伤痕,转身走到女子身边,弯腰替她擦去眼泪,“什么时候能出狱回家?”
“今年……冬天。”
“真好。”
她说到这两个字,看着女子的年轻的面容,由衷地笑了出来,“那你能看雪了。”
“姐姐……”
玉霖将银声搂入怀中,“你说我是菩萨,我其实很开心,法相万千,救济人间,生也是死,死也是生。我是个很狂妄的女人,我考科举,做官,和男子比肩,从不求神拜佛,生来想为人撑伞,想做这世上的神佛。所以你别怕。”
她看向怀中泪流满面的银声,“姐姐死后也会保护你,保护你平安地看到,今年梁京城里的第一场雪。”
“雪……”
“对啊,答应我,我走了以后,不要轻易再哭。你若能看到今年的第一场雪,记得来皮场庙烧一炷香,告诉姐姐,你是否平安,姐姐是菩萨,一定听得到。”
“我答应你姐姐,下雪的那一天,我一定会记得,去皮场庙……”
银声说着说着,已泣不成声。
至此便要告别了,玉霖轻轻推开她,忍着刑伤的疼痛站起身,走到牢门前,对狱卒伸出一双手:“劝好了。”
她说完,又回头看了看银声,转身忍着周身的疼痛,向狱卒行了一个女礼。
“她情绪不太好,请二位宽待她。等我走了,让她吃一点东西,或者喝点水。”
狱卒看向牢室,所有的女囚都悲哀地看着玉霖的背影,而她却很冷静,在周全礼数之余,面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。
“带我走吧。”